一座城池的作文

如果腳步是秋天的落葉，年復一年，季復一季，則最下面一層該都是我的履跡和足音，然後一層層、重重疊疊，舊印之上覆蓋着新印，千層下，少年的屐跡車轍，只能在彷彿間去翻尋。每回東陽城，踏於深長的巷子，隱隱響起滿巷迴音。

東陽老城附近的市井街坊，已經成爲我的“背景”甚至“腹地”。然而細細想來，卻也算不上。我短短十幾年歲月中，不過假期去那兒逗留，卻莫名感到重回故地，或許因爲血液裏流淌着父母親的家鄉情懷罷。

老城緊攥着我兒時的記憶。童年歲月便在那裏熙熙攘攘度過。家門口兩百步外藍白色掉了漆的鞦韆，雜貨店千奇百怪的鞭炮，後院中曾被我放一把火燒去的雜草，草從邊不時躥出只青蛙的小塘，以及開荒時方圓幾十裏漫山遍野浩浩蕩蕩的野火……。一任紅塵困我，風聲刮我，荷塘媚我，田野髒我。少年時刻是完完全全、徹徹底底地浸在東陽中，兒時的東陽氤氳着我的歡鬧。

白駒過隙，鏡頭一轉，前文提要般跳速，東陽離我，忽焉五年有餘了。兩個小時飛程，在海關表格阻擋下，分外漫長。拖着行李，東陽驚見我，從無憂慮的孩童，變成有些迷惘的少年。我亦近鄉情怯，海關擾擾，迎面那一叢叢陌生的樓影。

不過十分之一個世紀，東陽竟長得這樣高大，摩托車三輪車將街巷讓給出租車。紅瓦磚房的地盤林林總總立着大廈。古樸的小城變成了噪雜的都市。那個記憶中的老城似乎成了卡爾維諾筆下看不見的城市，清晰而虛無地在我的眸前晃盪——我確實是彷徨無措了。目的地明確的人，走上了迷途的路。

車載着我轟鳴向前駛去，看望曾經的人。窗外的樓房的確是在蹲下着。從灰白漸變到熟悉的紅棕，似曾相識的情景閃現。我的心又歡騰起來了。

遠遠，望見未變的紅磚矮樓前，站着兩個張望的身影——可不就是阿嬤和阿公麼！操着不變的東陽腔調，招呼着我們。噓寒問暖，儼然不似許久未見，只是出遊幾天回來而已。幾天時間，大姨二姑三娘，無一不見了個遍，喧喧囂囂的熱情，從頭頂流到腳心。大街小巷中依舊有吆喝着米花糖的小販，雜貨店裏依舊有砸在水中便炸開的鞭炮。門口依舊有將手按下才會出水的水龍頭，後頭池塘的青蛙依舊無賴地叫着……。東陽疾速地變化着，可它避開了這幾座歷史的殘堡，繞地而行，實哉慶幸。

正如路是人走出來的，鄉，也是人念出來的。有那麼一座城，有多少熟悉的面孔，你的玩伴、親人、老鄉。你的笑顏成花，燦漫了多少田地，你的涕淚成雨，落溼了多少石板地。有一座城，錦盒般珍藏着的腳印和指紋，光榮和溫柔，憤惱和憂戚，珍藏着你一顆顆一粒粒不朽的記憶。

家，便是這麼一座城。